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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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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這是謝知秋深思熟慮數個時辰後的結論。

正如衙門前的石碑常寫有“誣告加三等, 越訴笞五十”這般字樣,方朝的法理認可階級秩序,是以穩定下層社會, 同時保障上層利益為基礎的。越是身處高位, 所受的約束越少,甚至不必遵守法律, 而下位者則受到重重桎梏, 只要對上層表現出些許不敬, 就算有錯。

在這種情況下,身居低位而想要越訴上級,可謂困難無比。

在此案中, 吏部侍郎的官位遠高於謝知秋這個初出茅廬的知縣, 更不要說劉求榮背後還是權勢滔天的齊慕先。

謝知秋如今這個“蕭尋初”的身份,雖然是蕭斬石之子,但蕭斬石如今並不得勢, 且武將也管不到民事判案上,硬去與齊慕先掰腕子,幾乎不可能取勝。

謝知秋當初在梁城, 之所以能給齊慕先使絆子,是因為她意不在扳倒齊慕先,也沒有暴露身份, 不過是耍點小聰明,從齊慕先之子那裏搶個狀元罷了。

可是月縣這樁案子, 一旦公之於眾, 勢必要與那個劉求榮撕破臉, 這不是輕飄飄能帶過去的,劉求榮要保全自己的地位和性命, 絕對會拿出魚死網破的決心來對付謝知秋。

劉求榮本人官至吏部侍郎,吏部主管官員的調配升遷,他作為吏部僅次於尚書的人物,在這種蕭斬石手伸不到的地方,想要拿捏一個謝知秋,實在太容易了。

這都還沒有考慮他背後的齊相,在發現他的左膀右臂有困難時,會不會出手幫助。

謝知秋不是對此不憤怒,不是不想還那些孩童的亡魂以公道。

只是等冷靜下來,任她前思後想,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,將劉求榮拉下來的方法。

或許不計生死、只求公道才是更值得頌揚的君子之風,但是謝知秋還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完成,並不想折在這裏。

而且憑她的估計,即使她甘冒最大風險、不顧自身安危為亡故的孩童主持公理,也極有可能非但撼動不了劉求榮的地位,反而要搭上自己。

在方朝嚴密的等級社會之中,想要拉一個高位者下水,唯有找到一個更高位的人主持公道,方才有可能成功。

在齊相掌權的當下,唯一有可能對這件事產生影響的人,只有皇帝。

但是皇帝本身與齊相關系密切不說,天子日理萬機,天下事都要管,世間不平之事,又何止這一樁呢?他憑什麽放下別的事不理,單單為這月縣小城做主?

而單憑謝知秋現在小小一個知縣兼大理評事,想要判劉求榮的刑,無異於蚍蜉撼樹。

謝知秋還不想犧牲,更不想為了渺茫的希望飛蛾撲火,白白失去性命。

最關鍵是,她認為自己可以走得更遠。

現在做不到,不代表將來做不到。

眼下就針對劉求榮不是好時機,但她可以韜光養晦,等到將來機會成熟,完全可以用更小的代價,清算劉求榮的罪行。

當下或許難免憋屈,可是謝知秋思考了很久,認為這是唯一的、也是最好的出路。

謝知秋不太確定媚兒能不能理解她的看法,但她還是將自己的想法盡量解釋了一番。

最後,謝知秋道:“雖然憑我的力量,要立即扳倒劉求榮不可能,但我在月縣已經掌權,如果現在只是處理焦家,還是有可能做到的。

“只是若是如此,那麽當下,就不能讓謀害幼童案浮出水面,要盡可能撇清焦家與劉求榮的關系。不過,光憑焦家兩度謀害朝廷命官、勾結當地書吏衙役,還有我手上一樁焦子豪強搶民女、欺壓百姓的案子,連環罪狀加起來,已經夠他們滿門抄斬了。

“不知如果我做到如此……你是否覺得能夠接受?”

從謝知秋的角度看,這已經是個不錯的結果。

可是媚兒,在這件事上付出得更多。

她拼盡所有,孤註一擲,甚至可以說拼上性命奮力一搏,就是希望這些罪人都能繩之以法。

當著媚兒的面,謝知秋感到這些話就變得分外難以說出口。

果然,媚兒聞言,沈默良久。

謝知秋並不太善言辭,但見她安靜,本想再試著說點什麽。

然而這時,媚兒開口了。

她道:“至少……焦家的人,都能得到罪有應得的報應,對嗎?”

謝知秋一頓,應道:“是。”

“那……我可以接受。”

在得知無法處置劉求榮時,她的眼神的確黯淡許多,可是最終,媚兒定了定神,答應下來。

她說:“大人說的意思,我能明白。而且我也明白,大人願意聽我一介侍妾之言,願意處置焦家,已經傾力而為。有胡大人的先例在前,我已經不想……再因為我的莽撞,讓蕭大人這樣的好官也為之送命了。”

謝知秋聽得此言,倒有些詫異。

媚兒口中的“胡大人”,必定是前任知縣胡未明無疑。不過聽媚兒之言,仿佛話中有話。

謝知秋問:“你認為胡知縣之死,與你有關?”

媚兒聞言,眼睫輕顫,目光明顯偏移向別處。

她輕聲言道:“若不是我將焦家的內情告訴胡大人,他怎會孤身開始追查,又何至於掌握證據卻被焦家察覺,最終枉送性命?”

這些話媚兒大抵一個人藏在心間很久了,自己也想有個宣洩口,不必謝知秋追問,她已經自己開始說——

“其實胡大人早就已經不記得我了,但是我認識胡大人,要到更早之前。”

“大概五六年前,當時我只有十四歲。我母親早亡,父親在月縣打短工為生。父親他娶了繼母,又生了個兒子,日子過得捉襟見肘,就不願再養我這個拖油瓶姑娘。”

“有一天他領我出門,路上難得給我買了一塊糖吃,我起先還疑惑父親今日為何這般溫柔,直到走到半路,我才知道他要將我賣給勾欄,換三十兩銀子,比月縣一般男子能給的彩禮錢更高一些。”

“就算我沒讀過書,也知道勾欄不是好地方,當街大哭大鬧,躺地打滾。”

“當時胡大人新官上任,出來逛逛,恰好路過,遇見我的事。”

“聽說胡大人原本經商,手頭倒是不缺銀兩,他見我年紀小,又哭得厲害,一時動了惻隱之心,就給我父親三十兩銀子,讓他不要賣我,等我再大個一兩歲,再正正經經送去嫁人。”

“我在街上這麽一鬧,父親本來已經被鬧得很難看,胡大人又是知縣,他不敢不從,只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錢帶我回家。”

說到這裏,媚兒無奈苦笑,又搖搖頭道:“不過家裏哪裏還有我的位置,父親繼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,我在裏頭恐怕礙眼得很。

“所以沒多久,父親又尋了個由頭把我賣了,只是這回地方好點,是賣進焦家當丫鬟。我後來才知道,焦家父子好色,所以焦家管家為了討好老爺少爺,會高價去挑有姿色的丫鬟,我之所以會被送進焦家,大概也是如此。

“雖然最後還是被賣了,但無論如何,在焦家當丫鬟,總比被賣進勾欄裏好。而且,胡大人曾經試圖救我的恩情,我也記住了。從那以後,我就深信不疑他是個善良的好官,只要是關於胡大人的事,我就會四處打聽,別人誇他我就高興,若聽到有人罵他,我還要生氣。”

“所以,後來發現胡大人私下經常出入焦家的時候,我開心極了。”

說著,媚兒又自嘲一笑,道:“大概三年前,我成了焦子豪的妾,他對自己的女人不太設防,又經常喝醉。機緣巧合之下,讓我發現了焦家起家的秘密。

“我那時也是蠢,光顧著義憤填膺,以為判案就跟話本裏一樣,含冤者逃出牢籠,找到青天大老爺,然後大老爺驚堂木一拍,一眾罪犯只能束手就擒。

“於是我憑著一腔自以為是的正義感,趁著某日胡大人來焦家的功夫,偷偷去找胡知縣,將焦家的隱情告訴了他。

“說實話……我現在回想起來,我當時的內心想法可能也不止如此。或許我其實還想借著這個舉動,在胡大人面前表現得很勇敢善良,希望他覺得我與眾不同吧……”

媚兒恍惚了一下,稍作停頓,才繼續往下說——

她道:“其實胡大人與焦家來往足有好幾年,但是他起初看起來意氣風發,而時間越長,就越顯得疲憊。到我告訴他事情經過的時候,是兩年前,當時他已經時常皺著眉頭。

“我怕他不信,還偷出了一部分約莫是焦家賬本的東西,交給胡大人。胡大人大略翻完,神情更加嚴肅。

“他跟我說,讓我稍安勿躁,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,他會處理。我自以為立了大功,事情應該就會到此結束,沾沾自喜,就在家裏等著胡大人審理焦家的好消息。

“誰知道過了半年,焦家沒有半點事情,反倒是胡知縣,這麽一個清白的好官,忽然死了!”

話音剛落,媚兒的眼角已經倏然流下兩行淚來,止都止不住。

這件事顯然對她沖擊巨大,徹底顛覆了原本的觀念,也擊碎了她原本的天真。

謝知秋默然,只是從袖中摸出一帕方巾,靜靜地遞給她。

媚兒當時大約只有十六七歲,一輩子沒出過月縣,知縣老爺對她來說那就是天大的官了,哪裏想得到人外有人、天外有天。

謝知秋不太確定媚兒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存在劉求榮這麽個人,但她料想媚兒就算知道了,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個什麽概念,不清楚這種官的權勢與一介地方知縣是雲泥之別。

在謝知秋看來,這樁事情不能完全歸咎於媚兒。

畢竟媚兒不懂官場彎彎道道,但胡知縣本人應該多少是明白的。胡知縣在做出某種選擇的時候,恐怕就料想過後果。

這時,媚兒猶豫片刻,還是接過謝知秋的方巾,默默扭過頭去擦眼淚。

她說:“那之後,我一直很後悔。我意識到我其實一直沒發現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,只是一廂情願地將責任和危險都推給胡大人去承擔,然後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,傻傻地等著青天大老爺來為百姓做主。

“如果不是我,胡大人又怎麽會死呢?

“所以,我想彌補自己犯下的大錯。月縣沒有胡知縣了,但不平之事還有很多。胡大人這般前途無量,都願意舍身險境,那我這一條賤命,還有什麽可怕的?

“從那以後,我才偷偷學習識字,想辦法纏住焦子豪,免得他到處糟蹋無辜的姑娘,重新收集焦家的證據,等候時機。

“以前以為自己學不會、做不到、不敢做的事,一旦忘記恐懼,就發現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成功。

“只是以我之力,現在這樣也就是極限,要想做更多,實在太難了。”

媚兒的模樣,終究十分自責。

謝知秋知道這種情況,局外人說什麽大概都略顯輕率,靜默片刻,只道:“我明白了。我不敢向你許諾什麽,但我希望你知道,我會盡量將涉事之人正法,讓胡知縣之死,還有你這些年的努力,都不是無用功。”

她頓了頓,又問:“你之前說,你將收集的一部分證據交給了胡知縣。既然這些東西致使胡知縣招致殺身之禍,那想必在焦家和劉求榮眼中,那些必定是重要之物。

“先前我們一直在衙門尋找類似之物,但並未找到。你可知胡知縣將它們放在何處?還是說,胡知縣死後,證物已經被焦家找到銷毀了?”

媚兒忙道:“詳細的我不知道,但是那些賬簿證據肯定沒有回到焦家手上。胡大人死後,焦家也找了很久,但一直沒有線索。這事被焦子豪當作心腹大患,隔三差五就要念叨。

“胡大人應當是將東西藏起來了,只是他並未將地點告訴我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

謝知秋應道。

“那我再想想。”

若是如此,那倒有點進了死胡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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